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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收获在耕耘中
(1)
金超和纪小佩在县城找了一家干净一些的饭馆吃了饭,金超本想带纪小佩去看崤阳禅寺,纪小佩说累了,以后再去。这样,他们到商店买了些东西,就到南关汽车站坐上了返回金家凹的汽车。
在汽车上,金超由于办成了金耀的事情而兴高采烈,不断说这说那。
纪小佩对那些东西也很感兴趣,但在她心灵深处,已经不像几个小时以前那样干净了。过去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事情使她心里产生一种杂乱无章、无以名状的感觉。她觉得生活出了毛病,却又说不出具体部位。她当然不能说金超解决问题的方式不对,她也是那样期望把金耀放出来的。但是就这样把人放出来了?一个电话?她觉得生活出了常轨,这是超越经验世界之上的事情。她忽然在金超身上发现一种以前未曾了解的东西。她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那东西原来就在还是新生长出来的?
她的心情沉重起来。她眼睛里没有了听自己热爱的人讲述过去事情时的那种光亮,她显然是在应付他。这一点就连金超都感觉出来了,但是他做了完全不同的解释,他认为她有理由对弟弟的事情以及他为此做的一切感觉淡漠,毕竟,她只是一个刚刚接触到这个家庭的“外来人”他不会计较她。事实上,在内心深处他是感激她的。她已经在客观上为解决弟弟的事情帮了忙。他注意到了张柏林看纪小佩时的那种目光,甚至可以说,他正是因为正确地估计到别人会怎样看她才带她去县城办这件事情的,否则他出现在张柏林面前时就不会那样自信。当张柏林竭力表现办事能力的时候,他知道那是做给纪小佩看的。男人都有要在漂亮女人面前展示才能的弱点。金超为巧妙地利用了张柏林的这一弱点而对自己赞叹不已。
下午五点钟,他们回到金家凹家里的时候,金耀已经站在院门口了。
这是一个由于长久过不正常生活而面色灰暗的年轻人,个头高大,穿一身在当地正时髦的深蓝色煤矿工人制服,制服上有一些渍迹,很皱。在生人面前常有的羞涩之感,他是以站不直、斜肩膀、目光粗野的方式表现出来的。不知怎的,见第一面纪小佩心里对这个人就有些害怕,尽管他先叫了一声:“嫂。”
金喜财老汉到地里去干活了,还不知道金耀回来;母亲正在院子里收拾金耀从街心大槐树下面的肉摊上买来的一颗猪头,手都被热水泡白了。三个晚辈进来,这个没有文化的妇女就像见了公家人一样从矮木墩上站起来,完全没有必要地打招呼说:“回来了?”
纪小佩要帮她收拾猪头,她客气地说:“臭。”不让纪小佩动,让她歇着去。
金超说:“算了,你去歇会儿吧。”
纪小佩没有动窝。
纪小佩从直觉上不喜欢金耀,不是因为他的偷盗行为,主要是他给她的印象不好。但是刚和这个已经成为弟弟的人见过面就躲起来,又不合适,她就借口帮母亲做一些舀水倒水之类的事情,留在了人们面前。虽然这样一来反倒使得母亲手忙脚乱起来,但老人的心是暖的,这个背负着家庭全部家务重担的妇女,是很少有人伸出手帮一帮的。她一万次在心里感叹说:儿子找了多好的一个媳妇!
在院子里一丛花椒树旁边,金超教训开了金耀。虎卧在花椒树下面的土地上,懒洋洋地看着很久没有见过面的兄弟俩,觉得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把头又埋到两条前腿中间去了,只用眼睛余光留心着院子里的人和事。
金超问金耀怎么就会被扣住?这时候他的语气中更多的是关心。
金耀,这个经常用拳头说话的人,语言表达能力很差,呜哩哇啦说了半天,总算把大致意思说清楚了,那意思是:如果不偷那些东西,他就对不起全乡人民。
金超的目光逐渐变得尖锐起来,截断金耀的话头:“你这是胡说八道。”
金耀翻眼看着五年不见、突然强大起来的哥,好像在纳罕这个人为什么竟敢这样对他说话?小时候俩人打架,金耀经常把金超打哭。金耀看出来了,金超现在显然是要把事情颠倒过来,把金耀打哭。金耀当然不愿意被打哭。
金耀说:“你说谁胡说八道?”
“你你刚才的话全都是胡说八道。”
金耀咄咄逼人地盯住金超,忽然无耻地笑了,笑着在院子里转圈儿,就像一个重要人物在嘲笑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他已经不屑于再和这个哥哥说什么了。
金超说:“我就不该去县。”
金耀像是回答这句话似的,把轻蔑的笑变成了哈哈大笑。
金超气极了,也不怕被惊呆了的纪小佩听到,轻轻骂了一句:“日你妈的”
金耀就像训练有素的狗听到命令一样“噌”的一下在原地打一个转儿,面向了金超。这个粗野的人不做任何表示,就像黑色闪电一样扑向了金超。
金超猝不及防,仰面倒在地上,试图反抗;金耀已经骑到了他的身上。
两个这么大体积的人发生武力冲突,把纪小佩吓得几乎哭出来,把手里的铝盆一下子抛得远远的,尖声叫起来。倒是母亲很冷静,见打起来了,随手抄起一根碾棍,没容纪小佩想她要干什么,那根手腕粗细的碾棍已经呼啸着落到了金耀的肩上。纪小佩又发出一声惊叫。
(2)
与此同时金耀也倒在地上了,一抽一抽地动,没有一点儿声音。金超掀开压在身上的一条大腿,站起来“呸呸”地吐嘴里的泥沙,拍打着衣服,看都不看躺在地上的那个人。
母亲拣起纪小佩扔掉的铝盆子,把猪头重新放在里边,平静地对纪小佩说:“我看再洗一遍就行了。”没有听到应答,她抬起头看站立在一旁的纪小佩。纪小佩的脸像炕席一样没有血色。突然,她的腿一软,瘫倒在了地上。
母亲扑过去想扶没扶住,冲着儿子惊呼:“她这是咋了?!”
金超也急了,赶忙抱起小佩,一声声叫她。她不醒,浑身软绵绵的。金超简直要哭起来,摇撼她,呼唤她。她缓缓睁开眼睛──最初全是眼白,后来才露出瞳仁。她嘴唇微微动着,表情很急切。金超把耳朵放到她嘴边,听到她在说:“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金超和母亲把她抱到他们住的那孔窑里。母亲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昏过去,还以为北京的大家闺秀都有这个毛病;金超意识到她突然休克与他和金耀打架有关,但他绝没想到这会给她这样大的刺激
三年以后,纪小佩和金超一道去街道办事处办理离婚手续的时候,纪小佩想到了在精神世界里留下深深创痕的那件事情,她对那个家庭的信念就是那个时候崩溃的,而她对于深深爱着的丈夫的信念崩溃,仅仅是几个小时以后的事情。
大地正在变得苍茫起来,太阳像汪着油儿的腌鸭蛋黄一样红艳,在几条金色小蛇的缠绕下,一跳一跳地向大山谷地沉降下去。正是播种时节,庄稼人都很惜时,直到看不清土垅了才吆上牲口回家。窄窄的发白的小路上,已经疲累了的人和畜默默地走。有人叫喝:“噢──我日他妈妈哟!”声音在岩壁间跳来跳去,像是有许多人在呼应。一群群白脖鸭在新翻过的土地上找虫子吃,不时停下来侧过脸看着从田地边走过的人,亲热地打着招呼。远山浸淫在灰白色暮霭之中,已经有了浓浓的睡意,再打上一个哈欠就要沉沉地睡过去了。
虎踞蹲在村口土坎上沉思,眼睛里有一种对生活心满意足的安详。当金喜财老汉扛着镢头出现在大杜梨树下面的时候,它就迎上去,在他的腿上蹭,一绊一绊地跟着往家走。
金耀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现在正坐在锅灶前烧火,窑里氤氲着浓浓的水气和炖肉的香味。金喜财已经听人说金耀放回来了,什么都没说,像以往那样先坐在炕上抽一袋烟。母亲放下菜刀,给老汉倒一碗开水,放到他面前,然后又拿起菜刀切洋芋。金喜财问金超哪去了,母亲说在哩。
金超静静地坐在纪小佩身边,看着她。窑里差不多完全黑下来了,小佩的脸显得很白。她闭着眼睛。
在这之前他曾经试图向她说明这一切很正常,农村人就是这样她突然睁开眼睛,严厉地看着他,无力地说:“你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行吗?”他只好什么都不说,就这样看着她白皙的面庞。他想握握她的手,她推开了他。
小佩没吃晚饭。
在没有小佩的另一孔窑洞里,一家四口人吃得十分热烈。刚才发生的那件事情,就像是一个人随手把挡路的石头踢到路边一样,根本就没有形成记忆。金耀挥舞着筷子说着他在煤矿的见闻,金超则吹嘘开了他在北京和中央首长一起吃饭的情形。他说:“现在有一个领导,特别赏识我,要提拔我”
金耀说:“哥你要是有权了,把我也弄北京去咋样?”
金超瞥了金耀一眼,没说什么———他本来想说:“都去北京了咱爸咱妈咋办?”想到他离家这么远,金耀再没出息也比他尽了更多的责任,这话就没说出口。
现在金超有一种多少年来没有体会过的轻松感觉──终于可以在说话前不用想这话该不该说了。人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只有在生他养他的土地上才是自由的。上大学,在单位,甚至于在纪小佩面前,他的心永远是紧缩的,只有在这里,他才真正以本来面目说着、笑着。这是多么美好的境界啊!生活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真正是一种享受。
父母亲为两个齐刷刷的儿子感到骄傲。他们意识到金超这次回家会给他们带来尊严。以前依仗金耀的“混”谋取的东西,今后就会以金超的“能”来谋取了,而且后者比前者更有力量。谁能跑县上把被抓起来的人放回来?是我家金超!谁家的儿子能跟中央的人一搭里吃饭?我家金超嘛!
纪小佩断断续续听到的话,足以刻划出她心爱的丈夫另一副嘴脸:浅薄、虚荣、对权势畸形的渴望人难道竟然可以以这样截然相反的两副面孔活人么?更为严重的是:这么多年来她竟然对他这方面一无所知她觉得自己深深地陷在了一张网里。她不能肯定这张网是金超有意罗织的,但她可以肯定她是陷在这张网里的惟一猎物。
她感到毛骨悚然。
夜深了,他来了,他很有理由地要搂抱她,把一只手从前胸伸到她的衬衣下面,通常这是他要她的一种方式。她觉得他的手冰凉冰凉的。她惊恐地坐起来,护住自己,说:“不!不!”
她没想到他会不由分说地向她的身体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