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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戮未必使用刀剑
(1)
金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像出车祸的人一样,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失去了知觉,等到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里。
金超躺在办公室沙发上,房门紧锁,在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下班的时候他已经把司机姚冰打发回家了,说一会儿坐吴运韬的车回去。吴运韬没来,他本来可以打电话问一问,但是他躺在沙发上不愿意起来,没有打电话。世界已经停止了喧嚣,街上的汽车显见得少多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对吴运韬,他内心永远充满了对父亲的那种感情。吴运韬就是他的世界,是他全部生活的主宰,甚至于是他的生命本身。他从来没想到过有一天这个世界会倾覆,他的生命会被谋杀。今天下午的电话,在他看来,吴运韬不过述说了一个事实,至于吴运韬在这个事实中起没起作用,起了什么样的作用,他现在还来不及细想,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向吴运韬述说内心的痛苦,了解在z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世界坍塌了,就像一座大厦坍塌了一样。黑色的狼烟在他的精神世界里翻滚和升腾,遮天蔽日。他把手机关掉,仰面躺在沙发上。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不知道。事情的发展已经远远地超出了他的经验世界,变为在高天上逶迤的不祥的云团。暗蓝色天空上的那朵云团倏地移向这里,倏地移向那里。它身后仿佛有无数晶亮的小星星在追随。
在金超的心中,吴运韬是天神一样的人物,这个天神虽然也有虚弱的时候,虽然也曾经向金超抱怨他在z部的难处,抱怨以梁峥嵘为首的顾问小组的人对他的掣肘,但是,并没有一种力量能够阻止吴运韬的上升,最近几年发生的事情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他不是正在为升任为z部常务副部长运筹帷幄吗?也就是说,吴运韬对局势有绝对的控制能力。对于吴运韬来说,最好的局势不就是把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交给金超来料理,他做z部常务副部长吗?金超曾经在吴运韬面前畅想过那种局面,虽然当时吴运韬阻止了他,但是他看出来这种畅想是吴运韬所高兴的。
一定是z部出现了吴运韬无法控制的局面,金超对此深信不疑。
第二天上午,金超就从吴运韬那里得到了证明。
吴运韬一早就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来了,他径直走进金超的办公室,当时金超已经起来了,洗过脸,正趴在写字台上打盹。吴运韬闻到办公室里有一种卧室的味道,但是他没有责怨金超。看到金超苍白的面容,那双哀怜的眼睛,这个很少动感情的人心里也不禁跳弹了一下,这几乎是对自己的儿子的感情状态了。他很快就把这种感情压了下去,直截了当进入话题。
“金超,”吴运韬简直是在请求金超,那种绝不可能是装出来的感情,足以感动任何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听我说一说,行吗?”
金超动情地叫道:“吴主任!”
吴运韬的眼圈红了。
“我对不住你,金超。”吴运韬往前倾着身子,但是目光却落在地面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金超这样发问的时候,这个被蹂躏着的人实际上已经料到了吴运韬会做怎样的解释——“我没能控制住局势,这一切都是邱小康干的,我没有任何办法”
果然,吴运韬说的正是这样的话,几乎一字不差:
“我没能控制住局势。你知道,z部的事情,最终要邱小康说了算,我没用,就连廖济舟也没用”他开始从容不迫地述说z部机关对一个部主任的使用,说梁峥嵘想怎样怎样,邱小康最后决定怎样怎样。“你看,事情就是这样。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事,我早就和廖济舟说了,我不一定再兼任主任,由你来做,廖济舟也同意我的想法,他也把这个设想向邱小康提出来了,但是,金超,我和廖济舟都没有影响得了邱小康,邱小康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这几年的工作虽然不错,但是,一直没有大的发展,生产水平还是没有提升上来,这事要考虑一下。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对你的工作不满意。廖济舟离邱小康比我更近一些,有一天他对我说,苏北的事你恐怕得考虑一下,小康很关注。廖济舟决定对领导班子进行调整我不向你细说过程了,你知道在这种完全封闭的体制下这种事情是怎样运转的。我曾经找机会和邱小康说到过你,也说到过苏北,但是他决定的事情,别人是无法改变的。毕竟,他是我们的一家之长。当然,苏北写一个中国妇女的传奇是很重要的因素,你知道,小康这个人决不亏待为他出过力的人现在的问题是,这样的话,对你太不公道了。有的人说,我们的体制是不断淘汰精英的体制,这话有道理啊!占据做事情位置的人往往是做不了事情或者道德很成问题的人,这真是可悲呀!这几年,你为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殚精竭虑,这我是知道的,我至今也还认为我当初选择你来主持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是对的,廖济舟也是这样看的。不公道啊!不公道可这话我能直接跟邱小康去说吗?廖济舟都不能,我更不能。在对你的安排上,依据我现在的力量,本来还可以有更好一点的选择,比如我也曾经提出过请你到前沿杂志社和师林平一道弄刊物,但是,z部的情况太复杂了,梁峥嵘认为从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出去的干部太多了,坚决反对这个提议,最后没有办法,只好把你暂时先放到东方印刷厂。金超,我知道这对你是不公平的,但是现在只能这样了。廖济舟说,让金超先去,以后有机会了再重新安排这件事我和廖济舟心里都很不踏实。我希望你理解我们,尤其是我的心情。”
吴运韬可怜巴巴地看着金超。金超从来没有看到过吴运韬的这种样子,非常惊愕,把内心里的一切委屈与抱怨、包括对这个反复无常的人的深深憎恶,都抛到了脑后,连忙说:“别,吴主任,别这样说。”
吴运韬做出欣慰的样子。
至少在当时,金超乐于接受吴运韬的全部谎言,说:“对z部的事情,我不是一点儿也不知道。我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没办法,”吴运韬高兴地强调说“我们实际上是在一种家长式的统治当中做事情的——这话我以前就对你说过——这里有这里的规则,没办法,任何人都没办法。我记得你说过,到北京上学,方知世界之大,你看到你们班陆明那样的人你才知道世界是人家的你知道为什么我第一次看见你就喜欢上了你,决定把你调到我的身边吗?你不知道,我和你几乎有着一个完全相同的童年,完全相同的求学经历。我们都是普通庄稼人的孩子,我们都是从社会最底层奋斗出来的,我们始终是在和从来不属于我们的世界争战。我们势单力薄,经常被欺辱。我们都是用相同的方式认识世界的,到现在我也不认为世界是我们的,也许世界永远都是人家的,我们不过是在人家的世界中刨一点吃食,我们的命运总是有很大的不确定性”
“所以,”金超激动地说“所以,吴主任,你不要有任何想法,这么多年来,我靠谁?谁给了我今天的位置?我心里清楚。”
“你这样说我太高兴了,金超。”吴运韬又补充说:“我想,济舟也会高兴。”
“苏北知道了吗?”
“苏北?哦,他还不知道。”
金超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事情,冷笑了一下。
“金超,你不要想这些,现在不要想这些。如果你认为适宜,我想,明天到中心宣布文件。你看怎么样?”
金超不习惯这样被抬举,不好意思地说:“行啊。”
吴运韬问:“苏北来没来?”
“他应当来了。”
“那这样,”吴运韬好像即时做出决定的样子“我回办公室去,你给我叫一下苏北,让他去见我。”
“行。”
“东方印刷厂你去过吧?”
“去过。”
“挺不错的。金文翔那个人也不错。”
金超应答说:“我和他很熟。”
“他这个人有时候无遮无拦,到时候你得约束一下他挺好的,我看这样挺好的。”
吴运韬走以后,金超独自呆了有五分钟,在想事情是不是真的像吴运韬说的那样“挺好的”这是一个无法找到答案的问题。
他给苏北打电话,拿起话筒,没有拨号,停了一下——他突然想起师林平曾经说过的话:要提防苏北这个人。在整个事情当中,苏北起没起作用?起了什么样的作用?他完全无从判断。这个世界的运转究竟是在遵从于一种正义的原则,还是荒诞到了什么因素都可以起作用的境地?他现在无从判断。在这样的时候,他宁愿把所有人、所有事都想得丑陋、肮脏。金超脸上带着一种嘲弄的表情。
“我是金超。”
“啊!金超!”苏北好像听到了特别想听到的人的声音。
“吴主任来了,他让你到办公室去一下。”
苏北还要说什么,金超已经把话筒放下了。
金超在沉思。
这时候,这个经历了如此多事情的年轻人脑子里晃动着的全是吴运韬闪烁黑色光泽的眼睛。不管吴运韬做怎样动情的解释,他都已经无法真正被打动——他第一次感觉到他面对的并不是一个有真情实感的人,尤其不是一个像是自己父亲的人,他面对的是一个演技纯熟的演员。同时,一个一切都靠邱小康的人话里话外对于邱小康的抱怨和诋毁,也使得这个正派的年轻人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对吴运韬充满同情和敬重,就像他经常认为的那样:一个对父母亲都没有亲情的人不可能用诚心对待朋友。所以,在这个时候金超对吴运韬不再感觉像父亲那样可亲是合情合理的。回想与吴运韬的全部交往,很多事情似乎都有了更接近本来面目的意义,一种对吴运韬的强烈厌恶在他心底里急遽升腾了起来,就像被强奸的人终于指认出施暴者一样。
但是,现在还没到他要对吴运韬做些什么的时候。他觉得最要紧的问题是调整自己——把自己调整成这个世界需要的样子。
实际上,控制金超全部精神活动的,与其说是吴运韬,还不如说是他的未来——他知道,他必须马上对自己的未来做出选择。而在这个问题上,他还远远没有想透,没有想透他觉得自己像秋风中的一片落叶,随风而起,飘飘扬扬,不知道飞向哪里,不知道飘向何方孤独像无数条长着尖利牙齿的小虫子,咬噬着他的灵魂。奇怪的是,这样的时候,他竟不需要人,不需要安慰没有人能够安慰他,这是无法安慰的。
他想为自己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呆一呆。
金超简单收拾了一下,就离开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他没叫司机,他是独自一人离开的。匆忙之中,他忘了锁门。走后没五分钟,就有人拿着各种单据找他签字,以为他没有走远,像往常那样把单据放到办公桌上。
办公室主任沈然发现金超不在,就走进来,看到很多单据、发稿单,翻了翻,给规整好,然后站在门口,毫无必要地大声问空气:“金超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呀?”
苏北出现在吴运韬面前。
吴运韬正在翻看最近出版的新书,这些书都是沈然给他放在办公桌上的。
“来来来来来。”吴运韬站起来,热情地说。
苏北坐在吴运韬对面的折椅上。
“我不知道您过来。”
“我刚才到金超那里去了一下。”吴运韬也坐下来,打量着苏北——他没有从苏北的目光中看到被信任的忠诚与感激。
“事情就这样了,”吴运韬说“明天宣布文件,廖济舟也来。你想一下,要在会上说些什么”
苏北点点头,说:“老吴,关于中心的工作,我想在和领导班子的人聊聊以后,再向您汇报我的想法”
“不忙。”
他们又聊了些别的。也许两个人都需要时间适应彼此间新的关系,谈话始终不能深入。十分钟以后,苏北走出了吴运韬的办公室。
吴运韬又分别向陈怡、夏昕通报了领导班子调整的事情。
陈怡对此不以为然。这个对官场规则已经有深切了解的人当然知道这里面的名堂,所以也就说不上赞成还是不赞成。
陈怡对吴运韬说:“行啊!反正事情由你来定。”
吴运韬笑道:“什么由我来定?老陈你别忘了,我们都是在为小康做事情。”
陈怡大笑而去。
从吴运韬那里出来,夏昕大致认可了吴运韬的解释:发生如此大的变故完全出自邱小康。由此,夏昕在心底里唤起了一种人生记忆——世界运转的动力总是来自你无法预知的地方。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发展虽然缓慢,但是在经营层面已经比吴运韬在这里的时候健康,如果稍稍有所改进,进一步发展成为全中心员工期望的那种样子,不是不可能。在和金超的工作关系上,夏昕也已经逐渐适应,目前,至少在他主管的部门,效益情况越来越好,金超总是在各方面支持他。宽以待人,能够让别人做事情,是一个好的领导者必备的品质,夏昕发现,金超在这方面无可挑剔。
从心底里说,他并不反对苏北主持工作——从和苏北的接触中,他已经了解这个曾经担负很重要领导职务的人具有行政领导经验,而苏北在图书出版上的理念和长期从事出版工作以来掌握的丰富的作者资源,所有这些都是一个图书出版单位领导不可或缺的条件,苏北是完全有可能使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再上一个台阶的,而这也是全中心员工的愿望但是,当苏北主持中心工作作为事实真的出现的时候,夏昕一时还有些不适应。他的忧虑是:和苏北能否建立起和金超业已形成的那种关系?他目前正在做的事情会不会遭苏北否定?苏北会不会有一些他不曾了解的难以相处的性格弱点?他心里没底。
然而,夏昕最终还是平息了心灵湖面上荡起的涟漪,以一种大度和超脱把这个不期而至的事实接受了下来。他自信能够和苏北对话,他相信会和苏北建立比和金超密切得多的合作关系,他甚至想,苏北不是金超,只要他认可的事情,不管吴运韬态度如何他都会去做。这样,反而有利于在整个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推行他的设想,他为这种前景感到高兴。
从这个戏剧性的事件中,夏昕看到了政治风云的变幻莫测。他推断,尽管邱小康的作用是决定性的,这同时也一定是吴运韬的选择。这么多年来,金超一直牺牲着自尊,为吴运韬鞍前马后,现在竟然落到这样一个下场金超尚且如此,别的人再能做怎样的指望?再想到这个人这几年在东方的事情上的厚颜无耻,一种对吴运韬深深的厌恶之感,又一次在夏昕的心里蒸腾开来。“我可以不抱怨这个体制,”夏昕在心里对自己说“但是要诅咒吴运韬这样的人,这个人用他的人性弱点把体制的缺陷放大了一千倍一万倍,把他周围的这个世界弄得冰寒彻骨”
夏昕像一个哲学家那样在思索。
夏昕想向金超了解一下整个事情的细节,但是金超的办公室里空荡荡,正在迟疑着的时候,沈然无声地来到他的身后,说金超一个人出了大门“没坐车”
夏昕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还没落座,苏北就跟了进来。
夏昕笑着说:“你没向我透露口风。”
“你可能不信,我也是刚刚知道。”
“真的?”
“真的。以后我再详细告诉你最近发生的事情。我没想到这些事情会导致这样一个结果。”
“什么事情?”
“以后再告诉你。”
苏北看出来夏昕心情很好。他们说到了金超,对金超的结局感到遗憾。夏昕想起吴运韬,说:“我想起你说过的一句话:权力的力量无边无际,而且绝不受道德、良心的约束。”
“是啊!”苏北意味深长地说“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确实充满了危险,因为它不是按照我们看得见的规则运行的,我们永远不知道一件事情为什么发生和怎样发生。”
“正因为这样,权力才对人有那样大的吸引力。只有掌握权力的人才真正知道一件事为什么发生和怎样发生。”
苏北看夏昕,想确认他的话的具体含义。他决定不解说自己。
“所以,我们总是处在不可知的危险之中。”
“你想到了这个吗?”
“我想到了。我还想,也许金超的结局也是我的结局。但是,我们不能因为想到这个就不做事情,而要做事情就必须掌握一定的权力,所以,我不想拒绝,无论你怎样看今天发生的事情。”
夏昕笑道:“这当然是一件好事。”
“也许。”苏北说“正因为危险,我们每一个人都需要另外的人的支撑。如果我们能够相互支持,也就能够避免金超的结局。”
夏昕认真地看苏北的眼睛,他看到了真诚,就像他说的话一样。
“老苏,你放心。”
苏北笑了——在夏昕的印象里,苏北并不这样爱笑。
夏昕说,东方现在正处在非常关键时期,下一步一定要扎扎实实做几件事情苏北很认真地听,接了一个电话以后,对夏昕说:“夏昕,过一两天,咱们把事情好好梳理一下,我非常需要听到你的想法。现在,我得想办法找到金超,我得跟他聊聊”
“好吧!”夏昕站起来“你很有必要了解这件事的细节。你并不是吴运韬的合适人选,这事有些蹊跷——你不觉得有些蹊跷吗?”
苏北意味深长地笑了。
苏北在办公室里守候着电话机,隔一会儿就给金超拨一次电话号码。
金超家里的电话始终没有人接听,手机关着。
整个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很快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议论很多,但是这不是反对或者赞同的议论,人们只是对于启用苏北觉得意外。有人曾经预言,如果哪一天金超对于吴运韬失去利用价值,吴运韬宁可从外面调人,也不会启用苏北和夏昕。也有一些利用管理漏洞为自己积累了钱财的人对于这个变化嗤之以鼻,认为苏北太书生气,原则性太强,以后很多事情怕未必像在金超手里那样好办,但这只是他们心底里嘀咕的事情。虽然也有人说:“瞎换什么呀?谁都一样!”但是没有任何一个人对这次干部调整的必要性进行质疑,或者从深层看到问题的端倪。体制对人的影响那样深远,人都变得像泥鳅那样溜滑,你怎么会听到对上级决定和新任领导公开的非议呢?人们在被剥夺选择的时候自然会放弃选择,于是,苏北的上台和金超两年前上台一样,既没有成为话题,也没有形成赞同或者反对的声音。
于海文什么都不说,他正在想怎样和苏北建立起类似于和金超的关系。他很遗憾中断和金超的关系,但是他也不害怕和别的什么人打交道。他在内心对自己说,他不害怕。
金超从办公室出来,打了一辆车,说去中国文化大学,然后就仰在汽车后座上,闭上了眼睛。
金超的脑子里喧嚣着一种奇怪的声浪,眼前有无数光影在急速地流动和闪烁。一种强烈的孤独感攫取了他的灵魂,变成为某种实体,在他的精神原野上无助地漂泊。四周的群山和脚下的河流都隐到浓浓的夜色中去了,天和地失去了界限,浑然为一体。静极,偶尔可以听到求偶的野狼凄惨的嚎叫;不知道什么动物,倏地跑过去了;不远处的水面上传来落水的声音,随后一切又都归于沉寂。很远很远的地方,母亲在呼唤走失了的孩子,时断时续。一只猛禽落在附近的树上,开始用尖锐的喙撕扯抓在手里的猎物,那是一只毛茸茸的松鼠,松鼠哭泣着,声嘶力竭地乞求着活命,猛禽无动于衷,继续撕扯,哭诉的声音渐渐微弱下来,鲜血滴落在树下的草地上。母亲的声音仿佛近了,并且还有踉踉跄跄的脚步声——“娃娃,你回来——回来——”金超蓦然间惊醒。
出租汽车正行驶在西长安街的流光溢彩之中,天安门、西华门、电报大楼、西单图书大厦、长话大楼、复兴门这一切都同他幻觉中的情形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他不知道自己是现实中的人还是幻觉中的人。他第一次对这一点失去了判断。如果他是现实中的人,映入眼帘的这一切就应当是他的自我的一部分,然而,这一切真的和你有什么关系吗?是的,在很多时候你是把它和你连在一起的,你就是这座城市,这座城市就是你。你向来自家乡的人们炫耀它,炫耀它的豪华和气派,它那独有的财富和权威的象征,仿佛这一切都构成了你价值的一部分你真的是这个现实中的人吗?你不是。在另一个人随随便便一个念头就决定你生死的时候,你和这个永恒的世界的联系脆弱如丝,甚至可以说,你和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那么,你就是孑然游荡在幻觉中的人。在那个没有光亮的世界里,你走失了,你走失了那么久,那么久你为什么不回答母亲的呼唤?你为什么不回到她的身边?究竟是为了什么?
“到了。”司机把车停在中国文化大学的门口,简短地说。
金超付了车钱,走下车来。
中国文化大学的大门被重新改造了,变得奇形怪状——这个庞大的不规则建筑全部被黑色大理石覆盖,看上去不像是文化大学,倒好像是研究某种病毒的秘密机构。大门里面十八米高的毛泽东立身塑像,寂寞地看着眼前这个变得陌生了的世界,眼睛里隐含着悲戚与责怨的目光。还是在金超上学的时候,不知道谁在这尊塑像的基座上用记号笔写了这样一句格言:“自由毁坏一切。”并且落款为“毛泽东”那时候气氛还不像现在这样轻松,学校当局追查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查出是谁写的。在中国文化大学思想活跃的学生们中间“自由毁坏一切”被认为是毛泽东思想的精髓,它不断被社会的发展证实,它表述的是绝对真理——短短的十几年,一切的一切,都是多么不一样了啊!自由毁坏了一切既定的东西,一切都在重新安排,一切都处在过程之中。
金超在哪里?
很少做哲学玄想的金超苦笑了一下,对悲戚的塑像低语:“我正处在你老人家不愿被毁坏的那个变得越来越小的世界之中。”
金超没有走进学校的大门,他来到大门右侧那个挂着红灯笼的“九重天酒家”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要了几个菜,一瓶“五粮液”慢慢呷着。
来这里就餐的照例都是中国文化大学的学生,能够在这里消费的照例都是有权或有钱人家的子弟。上大学整整四年,金超无数次看见陆明以及陆明一类的人前呼后拥走进这里他当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常务副主任以后,请在北京工作的同学聚会,他首先把他们招呼到这里,痛痛快快地糟了一个晚上。那时候他和纪小佩的婚姻正在岌岌可危之时,他瞒过了她,对同学们说她到外地出差去了。那天他喝了很多酒,他认为拥有了整个世界,他认为能够进这个高档酒家就是拥有了整个世界。
但是现在,他知道了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这天晚上他倒是没有喝很多酒,何去何从,这亟待选择的问题使他无法让自己沉醉。没有人可以商量,师林平现在的架子大得很,到机关开会遇到他,连理都不理当初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时候现在,金超真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世态炎凉。
金超突然想到上大学的时候读到的高尔基关于托尔斯泰的特写——高尔基向托尔斯泰讲述了自己的生活经历,托尔斯泰说:你受了那么多苦,你有理由变坏他觉得这话简直就是对自己说的。
金超用塑料袋把酒菜带回家,他感到浑身燥热,却没有醉。
他回家以后接的第一个电话是东方印刷厂厂长金文翔打来的。
金文翔已经改口称他为“金书记”说听到他要来高兴得一宿都没睡,说:“这下好了,咱哥俩好好折腾折腾”他问金超什么时候过来,他派车来接。金超说,他还有些工作要向新班子交接“过几天,过几天吧?”金文翔愉快地说:“看你方便。反正你随时吩咐我就行了”放下电话,金超愣了很长时间。从此之后,就和这样的人混在一起了?
以前曾经有过不成文的规定,作为z部的直属单位,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书籍都放在东方印刷厂印制,但是,当时的厂长过于死板,墨守成规,不像别的印刷厂那样给印制人员什么好处,出版部的人就很不情愿,想出各种理由,把印制的书籍发到别的印刷厂。印刷厂效益好坏完全取决于是不是有充足的活路,没有活路,再好的设备,再好的员工都是扯淡。有一段时间,东方印刷厂几乎到了破产的边缘。后来,主管东方印刷厂的z部副部长李旭东下决心撤掉了原来的厂长,在顺义县城找到公认的大能人金文翔来做厂长。金文翔是一个四十多岁的黑脸汉子,没有什么文化,但是在社会上四通八达,善于和各种人打交道,没有他想办而办不了的事情。不出一年,东方印刷厂眼看着又活起来了。
金文翔的办法其实很简单,用他的话说,就是“让所有想从印制图书这个环节拿好处的人拿到好处,你的活路自然就来了”所谓好处,无非就是逢年过节给中心领导送上一些钱物;春天拉出版部的工作人员到京郊度周末,洗个温泉,钓钓鱼;到秋天了,分头送几箱苹果、蔬菜之类除非极少数特别贪得无厌的人,一般来说,用这种方法就足以解决问题了。利益是友谊的润滑剂。在金文翔当东方印刷厂厂长的六年时间里,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历任领导都很关照他,他和他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金文翔甚至成了领导们家里的常客。当然,东方印刷厂也得到了很大发展,去年甚至从德国购置了先进的连动印刷机、自动装订机,生产能力进一步增强。东方印刷厂印制的图书,连续三次获得国家印刷行业印刷品评奖一等奖,北京装帧设计领域的几个大腕,对自己设计的图书的惟一要求就是:“必须放到东方印刷厂印刷。”金文翔的坐骑从最初的一辆布篷北京吉普到捷达,从捷达到广州本田,又从广州本田到现在的丰田佳美,一步一个台阶,反映出东方印刷厂的发展历史。
原来的东方印刷厂党委书记叫赵青阳,一个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堂堂的党委书记,见到金文翔就像老鼠见到猫一样,从金文翔来厂不到半年,赵青阳就拱手把厂里重大事情的决定权全部交到了金文翔手里,金文翔如鱼得水。老天不公,赵青阳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好人,竟然在五十六岁的时候得了肝癌,短短一个月时间,就在病床上消磨成了骨架,在声嘶力竭的呼喊中离开了人世。金文翔把赵青阳的后事安排得很好。
党委书记职位空缺以后,z部党组曾经有意为金文翔配备一个人,这个人是机关的老人手,当了八年副厅级。李旭东先征求金文翔的意见,金文翔当时都答应下来了,但是他了解到这个人耿直到了六亲不认的程度,在z部以搅屎棍子著称,马上又把电话打给李旭东,说如果让这个人来当党委书记,他就辞去厂长职务。李旭东也没办法——z部每年从东方印刷厂拿十五万元解决机关福利问题,金文翔走了,到哪儿去找这笔钱?这事就放下了。
金文翔也是在党组研究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领导班子问题的专题会议之前听到金超要到东方印刷厂做党委书记的消息的。
东方印刷厂是李旭东主管的单位,吴运韬要把他的设想变为现实,首先要取得李旭东的支持。
李旭东不准备支持吴运韬,但又不好拒绝,就打电话给金文翔。没想到金文翔竟一口答应说:“好好好。我不是一直在说嘛,我这里的党委书记位置不能老是空着金超挺好。我们是老朋友了”
“文翔,你不必急于做决定,考虑一下,主要从工作的角度考虑一下,这个人来是不是有利于东方印刷厂的的工作开展”
金文翔说:“行,我考虑一下。不过这事我听你的。”
李旭东骂道:“你狗日的就滑吧!”
金文翔是实心实意想让金超来。他在和金超的交往中,对这个本本分分的小伙子很有好感,这倒不是因为金超从来不收红包——金超真的不收,从来不收,他明明知道别的中心领导都收他也不收——主要是,金超是一个很好的合作伙伴,他认为会和金超搭成很好的搭档。他一直担心给他派个难对付的人。
李旭东也不好明确让金文翔拒绝金超,看金文翔真的想要他,也就顺水推舟说:“文翔,这可是你栽下的茄子,以后有什么问题,可别来找我”
金文翔不自觉露出河南口音,说:“我怨你弄啥哩!?”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放下金文翔的电话没多久,苏北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金超吗?我是苏北。我一直在找你。你看,事情怎么成了这样?”
苏北知道这句话很没有意思,但也只能这样说。他和金超从来没有进行过朋友那种方式的交谈,他不知道该怎样在日常交往状态中把握这个庞杂事件反映出来的全部荒诞。
金超用酸涩的语气反问道:“你还不知道事情怎么成了这样吗?”
“我真的不知道。”苏北为自己辩解说。
“我是在开玩笑,苏北。”
“金超,我没想到会这样,没想到”
“你没想到什么?没想到对你的这种安排?还是没想到对我的安排?”
“都有,但更多的是没想到会这样来安排你的工作”
金超打断了苏北:“不说这个了,苏北。宣布以后,咱们进行一下工作交接”
“行啊,怎么都行。”苏北说“金超,我想你要是方便的话,我们,就是你和我,坐在一起好好聊聊”
金超说:“行。”
放下电话,金超在心里恶毒地咒骂了一句,就把电话线拔了,准备睡觉。
第二天,金超将近十点钟才起床。洗漱之后,他坐下来,把电话线重新插上。
他要给吴运韬打一个电话,直截了当问他:在党组会上,邱小康到底说了什么?廖济舟到底说了什么?他要对吴运韬说,既然这些人如此关照我,我应当弄清楚他们是如何评价我的这是他昨天晚上睡觉前做出的重要决定。
电话线刚一插上,电话铃就响起来。
“我是张柏林。”张柏林几乎是在叫嚷“给谁打电话打这么长时间?我昨天下午就给你打,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呢!好着呢吧?”
“好着呢!”金超烦乱的心稍稍缓解了一些。
“那就好。”张柏林的声调放低了。“金超,我跟你说噢,我这里遇到了一点问题,不知道你能不能帮助我解决一下。”
“什么问题?!”
“我上次到北京引进人才,情况很不好,牛鸿运县长批评我了,他让我再赶紧想想办法。你说我有什么办法好想?我总不能到王府井大街随便拉一个人让到咱这崤阳县来工作吧?我对你们北京多少算有些了解了,谁会背井离乡到崤阳这么个鬼地方来?这事还真的不好办牛鸿运县长说了,如果最近解决不了问题,他就不敢保证最后能解决我的问题你看,这事还严重起来了。”
“你说我怎样帮你的忙?”
“我上次不是让你留心一下周围人吗?看有没有混得不得意的,介绍他们到我们这里来”金超心里笑道:我现在就是混得不得意的人。“金超你一定帮我看一下,哪怕给我先介绍过几个人来。让我交差,最后谈成谈不成再说”
金超说:“柏林,你还真的给我出了个难题。我问过几个人,你知道人家怎么说吗?他们说我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神经不正常了”
张柏林在电话那一边骂了一句脏话。
“所以这事是挺难办的。”
“难办也得办——我还就是缠上你了。”
金超想起上中学的时候,他和张柏林打架,明明把狗日的打倒了,可这家伙抱住金超的腿,愣是不撒手,在操场缠了一个多小时,老师喝令,张柏林才爬起身子把金超放过。一场明明胜了的架,硬是让张柏林给缠输了,至少班上的同学是这样认为的。从那以后金超就不敢随便招惹他了,班上其他同学对他也远而敬之,给张柏林起了“牛皮糖”的绰号。看来,这次这家伙又把金超缠上了。对中学时代的记忆唤醒了金超内心的温情,他脸上漾开笑容。在过去的几十个小时里,他的心情还没有这样轻松过。
“柏林,你一点儿没变,”金超愉快地说。“可我真的是没有一点儿办法呀!你要是再逼我,我只好把自己交给你让你去完差了”
没想到张柏林并没听出这是一句玩笑话,大声嚷嚷:“行啊行啊行啊!真的,我看这事行北京的一个厅局级干部来崤阳县应聘,这会有多大的新闻效应?你看我能不能把这件事向牛鸿运县长汇报?”
“你汇报吧!”
又说了些别的,无非是中学同学的状况之类。金超非常怀念那个已经远离了他的生活的集体,想回到他们中间去,无忧无虑地做一次孩子。张柏林告诉他,他们班最有才华的一位同学给省上的一家杂志当编辑,上个月到山区采访的时候,吉普车翻到五十多米深的沟里,摔死了。
金超唏嘘不已,问:“他是文学杂志的编辑,采的什么访啊?”
“你还不知道?现在会写一点儿东西的人,都在写报告文学,这样可以挣钱嘛!你说划来划不来?这可真是应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句话了。哎,一直没说说,你那里怎么样?邱小康没想着把你再动动?”
金超一下子坠回到现实里,随口说:“动他妈啦个屁!”
他本想诉说一下他最近遭遇的事情,又怕张柏林轻看了他,就忍住没说。
“北京水太深,柏林。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该咋弄”
“该咋弄咋弄!”张柏林一直认为金超太老实,不会用权。“权力在你手里全糟蹋了!有多少事可做,你尔格反倒不知道该咋弄了?!我跟你说金超,论本事,我比不过你,但是,在社会上蹚了十几年浑水,咱也大致知道社会是怎么回事了人就是不能太本分,你知道不?不能太本分,太本分了猪狗都不理你!”
“你说的对。”
“哎!”听到金超的夸奖,张柏林很得意“你早就该听我的话!你看你现在,名义上当个局级干部,房子房子住得不咋样,车子没车子,连老婆也跟上别的人跑了。说钱哩,我不怕你不爱听,你有啥钱?别看你们北京花花绿绿——我跟你说上一句体己的话:你在这上面未必比我这个科级干部滋润所以我说权力都让你给糟蹋了。这世界上的事情,一定想开一些,你想想,那些有权有势的人,随便一折腾,几个亿就到手了,我们这样的人,为自己弄几个养家口的小钱,就不应当?就犯了天条了?我跟你说,什么是位置?位置就是上级发下来的一页纸,说不定什么时候想收回去就收回去了所以你不能太看重它,关键是在你还有这页纸的时候,赶紧为自己做些事情。你可能会说了,张柏林这个人不咋地,这是在唆使我犯错误哩好我的金超哩!你醒醒,你看看周遭的人是咋样活人的!你看看那些权力比咱们大的人是咋样弄权和弄钱的”
“唉!”金超叹道“你说的对着哩!”
他想到了吴运韬的话,想到了邱小康。几天来萦绕在他脑际的那种虚无幻灭的感觉,好像一下子找到了根源。
一种意念,像电光一样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急遽地闪了一下:既然整个社会都不能为一个人负起责任,我又有什么必要对你承担责任呢?
这种意念的出现,实际上是以昨天晚上在床上的思索为基础的。这个善良的年轻人尽管为自己找到了变坏的理由,但是要真正坏起来,他发现又不是那样容易,尤其是在吴运韬的问题上。昨天晚上就是这样,想到和吴运韬的多年相处,一种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的感情始终氤氲在他的心里,他强迫自己:你不能怪吴运韬不关照你,不用吴运韬做任何解释,你都应当相信吴运韬肯定做了最大的努力。你对吴运韬父亲一般的感情不应当出现任何变化但是,无可否认的是,这种感情当中的理性成分增强了:吴运韬有吴运韬的处境,吴运韬有他自己的目标,当这一切和你的存在发生矛盾与冲突的时候,你还有你吗?
还没有变坏的金超的这种认识,实际上差不多已经极为接近事实了。
“所以,”金超对自己说“没有什么不变的友谊,有的只是利益。”
虽然吴运韬最终没有对他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金超不难推断发生的一定是让吴运韬万分为难的事情,否则他不会做这样的选择。
金超也曾经短暂地想过:吴运韬把这一切都推到邱小康身上,推到廖济舟身上,推到梁峥嵘身上,其实正是在掩饰他的那种选择。这么多年来,吴运韬不是一直在炫耀他在z部举足轻重的力量吗?在他感觉最好的时候,他曾经明白无误地告诉金超:在这个地盘上,我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现在,他竟然虚弱到对事情完全失去影响力的程度,这可信吗?
金超冷笑了一下。
他必须在一种新的境况下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了。
东方印刷厂在社会上没有什么影响,但那是生产经营单位,收入很高,看看金文翔的小洋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吴运韬暗示给他的也正是这一点。
金超,这个在主持工作期间连出租车票都不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报销的人,金钱和财富的观念突然被唤醒了,他的人生有了新的坐标。他惊讶地发现,这个坐标同样让人感到充实,感到生活充满了诗意,感到身上蓬勃的生命力的冲动。他身体力行,马上整理了分散在抽屉里、书本里从来没打算报销的各种票据,决定在解职文件没有最后宣布之前报销。他算了一下,有六千四百多元。这是父亲带着弟弟金耀风里雨里披星戴月劳作两年才能得到的报酬这种算计,多多少少稍稍减轻了一些孤寂无助的感觉。他闻到了现实的气息。
这个人最终完成了一次蜕变。
这次蜕变,从生态学意义来说,其重要性绝不亚于地壳的某次剧烈移动,不亚于一颗小行星对地球的撞击,不亚于温室效应在极地冰山周围造成侵蚀之后剧烈的垮塌蜕变虽然是在不为人察觉的情况下发生的,但是,它将作用于每一个和这个人发生联系的人的生活,并进一步作用于我们身在其中的这个世界。从这个意义上说,金超身上发生的事情,正是我们每一个人身上发生的事情。
金超决定到东方印刷厂去报到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