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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时分,班奈就起身了。他站在阳台上,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自艾自怜。海面上,第一道金光破浪而出,一辆扫街车在山的那达轰隆地驶过,一面喷水,一面刷洗人行道,以便于摩纳哥居民安心地行走。对于摩纳哥居民而言,今天又是美好、悠闲的一天,阳光亮丽,或许在他们吃午餐之前,会踱步到银行里去看望他们的金钱——这也是他一向希望过的一种生活。接着他又回到了现实中:到机场去和某个长相有如大猩猩的家伙会合,一大串危险跟在他后面,失败的机率不可谓不大;当然,还有未知的,却一定是令人毛骨惊然的惩罚方式在等着他。突然间,他的咖啡变得涩了起来。他将残渣倒太阳台上的一个天竺葵花盆中,走进房间更衣,准备投入那酷厉的考验。
他驾车沿着海岸行驶,早晨的空气十分清爽,太阳的高度很快地越过了他的肩头。
到了机场时,第一批旅客正走出大门。个个睡眼惺松,呵欠连天。班奈将那份报纸举在胸前,犹如粉红色的旗子。不知道要前来和他会合的人,是副什么德性;裘里安事业的伙伴越来越令人捉摸不定了。根据班奈的预测,由于意大利人的卷入,裘里安一定会在他纽约家族的成员中找一个人来补充。这人想必是和席莫相当的西西里人,刀枪等配备一应俱全的。他在诸多旅客之中搜寻,试找出一个下巴青黑,而且服装相称的家伙。
过了五分种,他并没有看见这号人物,他开始产生了一种希望:说不定移民局的人会帮他一个大忙,把他的搭档逮捕起来。这时,有人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差点儿没让他跳起来。
“你就是班奈没错吧?”
他转过去,看见一个女孩——个子高挑,肤色黝黑。她的双眉高高挑起,等着他的回答。“是你吧?”
班奈点了点头,回过神来。“是的,是的,我就是。”
“我名叫贺安娜。你的西装呢?你看来不像是那种暴徒的样子嘛!”
“天哪你是”
那女孩看见他惊讶的神情,觉得很好玩似的。“你以为你会看见谁?小熊维尼吗?
难道裘里安没对你说?”
“没有,他只要我带着报纸到这儿来。”
女孩的笑容消失了“他就是爱玩这种把戏。”她摇了摇头。“老天爷,他真是一点儿也没变。”
班奈仍处于轻度的惊恐中。他的预期落了空——美女取代了野兽。她的发色棕得近乎黑色,颇富光泽,剪得几乎像男人的一样短。棕色的眼眸炯炯有神。弧度优美的鼻子,橄榄色的皮肤,润泽有力的双唇。她的装束是牛仔裤,白色t恤,和一件旧的皮外套。
身高几乎与班奈等齐。
“怎样?看够了吗?”
她的问话打断了班奈的观察。“你说得没错,我原以为是个彪形大汉。”班奈让自己镇静下来,心思也灵活多了。“好了,我们去拿你的行李吧!”
那女孩朝地上一只过夜的帆布袋努努嘴。“只有这个,我没有长期抗战的打算。”
他们驾车离开机场,前往尼斯。班奈空洞的胃部和汽车引擎一样,发出轰隆之声。
他这才想起最后一餐是昨天中午吃的。他瞄了安娜一眼,说:“我饿死了,我们停下来吃个早餐,你不介意吧?”
“我没问题,好几年没喝法国咖啡了。”
她将头部往后倾斜,让阳光照在她的脸上。班奈不明白她的态度何以如此轻松。也许她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吧?不管怎么说,这种情况是会传染的,他发现这天早晨郁闷的心情开始高亢起来了。他把将来可能发生的恐惧搁在一旁,先专注于他的这位伙伴比较可能带来的即时危险。
他们在一家超市附设的吧台那儿找到一个室外的座位,并点了餐饮。贺安娜脱了外套,在阳光中舒展四肢。之后,她将一只修长的玉臂往后搭在椅背上。“告诉我,”她说:“你并不是裘里安那帮子兄弟之中的一个。你怎么会跟他搞在一块儿的?”
班奈从头细说。这当儿,安娜一面喝着咖啡,一面吃着她那份火腿面包。
“事情就是这样子的。”班奈说完了,把侍者叫了过来。“我并没有其他的选择,也就是说,如果我临阵脱逃了,裘里安绝对不会放过我的。”
安娜点点头,说:“他可不是开玩笑的,他不喜欢成为一个输家。而且他朋友多得是,你必须相信我,那些人为了五千元、一万元,甚至会把自己的妈也给卖了。”她看了看班奈的空盘子,笑说:“我想你可以再吃些三明治。”
他又请侍者送了三明治来,并且再添了些咖啡。“你好像一点儿也不担忧为一个杀人狂的老板工作。或者说,你也是他手下的兄弟之一。”他上下打量着她。“不过,你的伪装功夫实在太好了;不穿黑西装,也不配戴武器,更没有藏在花椰莱里的窃听器。
我会把你当做一个教养良好的女孩,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安娜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直到侍者又送来了咖啡和三明治。班奈两手抓起了三明治。“我忘记了英国人是多么地善于恭维。”她剥开一块方糖,丢进咖啡里加以搅拌。
班奈注意到她的手指上没戴任何戒指,保养良好的短指甲上也没有涂指甲油。
“如果对于和你一决工作的人多一点了解——像是背景啦,各种资格啦,宗教信仰啦,血缘关系啦,休闲嗜好啦等等,通常会有很大的帮助。”
“好啦,好啦,”她抬起头来一看“你知道你脸上沾着三明治的碎屑吗?”
班奈抹去嘴角的三明治碎屑,倾身聆听。
“你知道纽约吧?”他点了点头。“我住在滨河大道。我父亲是哥伦比亚大学的教授,我母亲则是个家庭主妇。我是生长在犹太家庭的好女孩。我猜他们是希望我能嫁给一个牙医,然后安定下来。但我想要浪迹天涯。因此就在我做大学新鲜人的那一年,我便休了学,前往巴黎。在巴黎的第一个星期,我投入了模特儿的事业。后来又遇到了一个法国摄影师。凡是你能够想到的坏毛病,在他身上全部都有,而且他的主观意识非常强烈。”她搅了搅咖啡,浅尝一口。
“最要命的是,他有吸古柯碱的习惯,简直好像一部真空吸尘器似的。到了最后,我们一块儿赚到的钱,等于都流进了他的鼻孔。我渐渐发现模特儿就像是一块肉,把脑子留在家里,没有人会管你,只要你动作够利落,更衣的速度够快就行了。反正,不管就哪一方面看来,我认为非离开巴黎不可了。然后我又想到:其一,我是个犹太人;其二,我待在大西洋的东岸。就该去拜访以色列,寻寻自己的根。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投身军旅的由来。那时我二十岁,从没有到过一个像以色列一样的地方。当时我内心有一种非常理想化的想法,觉得自己应该加入对抗阿拉伯联盟的阵线。因此我摇身一变,成了贺上土。”
班亲很难想象眼前这苗条优雅的女人,穿着刻板的以色列军装,来回操练的景象。
“最初的时候十分令人兴奋——边界巡防啦,反恐怖主义分子等等的任务。后来就变成了一种公式。每件事情都一样,即使危险的事情也不例外。过了一阵子以后,这份工作就变得像是警察一样了。但我确实学了很多。”她笑了笑,说:“我想我是全尼斯唯一能够驾驶坦克车的女人。”
班奈环顾其他的餐桌,只见一群群女人聚在一块儿喝咖啡,准备待会儿发动对于各个商店的攻击。“确实没有看到坦克车驾驶员,只见到用信用卡作为全身装备的圣罗兰特攻队。总之,你再说下去吧!你并没有决定成为以色列第一位女将军吧?”
安娜摇了摇头“我不想。三年已经够长了。最后几个月当中,我不能忍受一些丑陋的事情。我经常在早晨醒来的时候,心里想着,不知道又要看见多少人被屠杀、被枪击,或是被炸弹炸死了?而我是个美国人,以色列甚至不是我的国家。”她耸了耸肩膀。
“因此,我就不再继续留营了,我存了些钱,打算绕道回家,取道欧洲。”她举起了咖啡杯,视若无睹地盯着班奈。从她的眼神可以得知她的思绪回到了从前。
他默默地等待着她再度启齿。
她回过神来。“我打算拜访威尼斯。那是我父母度蜜月的地方,他们时常谈论重游旧地的事。当我有了这计划后,就想要他们到威尼斯来和我会合。这也就是我遇见裘里安玻的时候。在圣马克广场的一家咖啡馆里,我们因为塔便车之故而结识。”
“不用说我也知道,他一定是邀你搭他的车子,请你上他的游艇去。”
“差不多就是那么糟糕的一回事。你也见过他了。他实在善于操纵人心。而当我在和一群粗鲁不文明的男人共事之余,他是与众不同的,他的约会方式也别出心裁。最好的旅馆、私人飞机、华衣美服、鲜花佳肴,无不面面俱到。我完全被包围了。我想我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有水平。”她做个鬼脸,耸了耸肩。
班奈想象着军旅生活和由裘里安所提供的豪奢禁育生活的对比。“驾驶坦克车以来的大转变,是吗?如果你刚好喜欢一个老而有钱的爱托尼亚人,他倒是满有吸引力的。”
安娜继续说下去。“他当时在日内瓦有间公寓,我们就住在那里一一我住在那里。
他经常离开,去做他的生意。”
“什么生意?”
“金融方面的,房地产方面的——他谈论的无非就是这些。还有一些他是不说的。
也许有军火吧?他有些朋友,是将军级的人物。但是他总是避开我。我待在日内瓦的日子里,就是用来学法文,以及等待他回来。后来有一天,过了几年以后,他没有回来。
他派了他的一个手下,带了一大把玫瑰花来,还有一张便条,上面写着:‘一切都结束了’。”
“有任何理由吗?”
“嗅,后来一切都清楚了——他曾经对很多年轻的女孩施以如此的手腕。当你二十五岁、二十六岁有一天,你就会往谷底滑落。我听说他现在是和某个法国小女人在一起。你见过她了吧?”
班奈点点头。“是秋秋,绝对不会开坦克车的。我想你一定很沮丧吧?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替他工作呢?”
她叹了一口气,戴上太阳镜遮住了眼睛。“五万块钱,这就是替他工作的原因,我父亲去年过世了,而我母亲在生病。我一直在做模特儿的工作,同时在苏活区的一家画廊兼差。只是医生要钱的速度永远比我赚钱的速度快。所以当他上个星期打电话给我,提出这样的待遇后,反正,我需要钱啊,我就来了。他说我受过军事训练,刚好派得上用场,只要花个几天的工夫就好。相信我,这其中绝不掺杂情爱的成分,完全着眼于生意。”她喝完了咖啡,站起身来。“我们就开始吧!”
班奈立刻站起来。“是的,立刻,报告军官,我立刻去占领机场。”
安娜穿上外套。“天啊!英国佬。你天生就这么富于幽默感的吗?”
他们驾车返回摩纳哥。一路上,安娜打着瞌睡,而班奈的情绪已大有改善了。看到了漂亮的脸孔,他总是精神大振。而且既然裘里安付了如此高价给这女孩子,让她作为他的伙伴,她一定拥有极为高明的长处。她看来不是很喜欢英国人,这也难怪。在受到裘里安那样的始乱终弃之后,她的反应一点儿也不令人惊讶。他在柯尼其某处一个紧急右转弯,安娜的头部也偏斜了,歪到他肩膀上。接下来一路上,他做着快乐的白日梦:
他们不要待在摩纳哥,他们应该一路去意大利,找一家滨海小旅馆,让他来改变她心里对英国人留下的恶劣印象。然后,他心想:“有一天早晨,他们会下楼来,看见那天杀的席莫,赤手空拳地把他们住的旅馆劈成了碎片。”
车子刚进车库大门当儿,安娜清醒了。她豁地离开他的肩膀,揉搓着眼睛。
“家,甜蜜的家,”班亲说:“我想你该知道这个地方吧?”
“裘里安曾经说过,不过我从没来过。”
班奈按了电梯的按钮。“它和旅馆套房差不多,但那阳台倒是大有看头。而赌场近在飓尺,你想试试手气的话倒很不错。”
“你去试手气吧,我先冲个凉。”
班奈看了看时间。“等一会儿,我们最好打电话告诉裘里安说你已经到了。我想他希望和你说话。”
安娜翻了个白眼。“是啊!我迫不及待。”
整个作业计划的人员安置好了。他把吐兹在坎城的助理的电话给了席莫,那人会负责送他们出海。在问到安娜之前,他还花了些时间和班奈讨论一下细节问题。安娜由班亲手中接过电话,那副模样,好像电话上有什么传染病菌似的。
她的回答简洁干脆,显然对于裘里安所说的感到十分愤怒。最后,她耸了耸肩,说:
“好吧,那是你的钱。”她用力地放下电话筒。“天哪!”
“怎么回事?”
“我竟然被安排成为你的执行秘书,真是笑死人了!”
“啊,我并不知情。不过这倒是个好主意。贺小姐,访问你速记的功夫如何?”
“不如我肉搏战的功夫好。你的幽默感省一省,拜托你了!”她起身拿起自己的袋子。“浴室在哪里?”
班奈指了指楼下的方向,然后他检视和裘里安通话时所做的摘要,拔通了坎城的电话。接电话的女孩很客气地和他打招呼,除了建议他晚上用餐的地点之外,并要他在次日傍晚五点钟抵达坎城的坎多港。有一艘船会送他出海,送他到“拿坡里女郎”号上。
吐兹已计划在甲板上举行盛宴,所以班奈和他的助理无疑地会度过愉快而令人难忘的一晚。最后,她向班奈保证:只要他有任何需要,她随时听候吩咐。她并祝他一帆风顺。
一切准备就绪——他带着一只仿冒的公事包,一些伪装用的商业名片,还带着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执行秘书。在他们正式登船、了解其安全系统之前,无法制订深入的计划。所以目前唯有等待。
“班奈,这儿有啤酒吗?”
安娜上楼来了。她打着赤脚,头发湿淋淋的,穿了一条牛仔裤和t恤。班奈这才想到她没带什么行李。自然更不用谈什么浴施了。他走进厨房,拿了两罐啤酒出来。“安娜,不要以为我涉及个人隐私,只是,你认为你带的服装够用吗?”
她直接从罐子里喝了一大口酒。“当然了,”她回答。
“我真正的意思是说:除了牛仔裤和t恤,你还有没有带别的服装?像是洋装、裙子之类的?”
“洋装?”她摇摇头,说:“我都留在纽约没带来。什么小礼服、长礼服也都没带来。如果你要看一场服装秀的话,我明天换一件不同的t恤好了。”
她使他感到颇不轻松。“目前现状是这样的,”班奈说:“我的身份被定位为投资家,而你则被指定为我的我的秘书。
“多谢你的提醒。”
“不要这么容易动怒。这是工作,记得吗?你稍微想一想:一个大权在握,来自苏黎世的投资顾问,带了一个女秘书,会是穿牛仔裤和t恤的吗?不太像。是吗?”
安娜咬着下唇,叹了一口气,说:“不像,我猜是不像。”
“所以我们必须帮你打扮一下。你说是正式服装也好,说是制服也好,随便你怎么说,我们得回尼斯一趟。”
当天下午稍晚时分,他们一块儿出现在曾经为素西置装的服饰店——那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售货小姐并未忘记班奈。当安娜进入更衣室之后,她冷眼望着班奈。
“业务方面的同事,”班奈清了清喉头,说:“我们是并肩作战的。”小姐笑了笑。
安娜身穿丝质套装出现在班奈眼前时,他惊为天人。穿着班亲被视为“真正的衣服”
的她,举手投足之间,风情遇异于以往,犹如模特儿般转身、昂首等。她在落地穿衣镜前严格地检视自己,不管那售货小姐絮絮叨叨地说尽了奉承的话。“这套衣服看来还不错,”安娜对他说:“以苏黎世的标准来衡量,这条裙子够长吗?或者说,瑞士女郎穿的都是长达脚踝的裙子呢?”
班奈从容地打量她的美腿。这么一个女孩穿着牛仔裤真是暴殓天物!“长度刚刚在膝部上方,”他说:“既摩登,又有职业女性的风度。事实上,这就是女秘书的招牌装扮。你还需要一些裙子和其他的配件。至于鞋子嘛,我们可以到克蕾姬儿去买,就在这条街往前走点。”
安娜一面走向更衣室,一面回头问他。“你怎么知道这些服饰的?”
“记得我和你谈到过的素西吗?她买了些东西带回英国去。”
两个多小时以后,班奈宣称他已感到满意“而安娜的配备也购置得直了。他看到一个刚健的女孩被改变为柔美的女性,内心真有说不出来的满足。即使率性如安娜,她本来斩钉截铁地说她厌恶逛街购物,然而当她感觉到一个男人对她兴趣大增时,心情亦是愉悦无比。裘里安不同于班奈的地方,在于裘里安的奉承话仿佛是从字典上背下来的;
而班奈的恭维却临场感十足,毫无事先排练过的迹象,令人平添暖意。
时近黄昏,他们随着车潮返回尼斯。海风中夹带着淡淡的汽油味。车窗外飞驶而过的摩托车,发出刺耳的噪音,使得他们坐在打开项窗的车子里,连谈话都不可能。班奈渴望安静下来,一杯冰镇的酒,再配合一些食物。他猛踩油门,很有魄力地切到一辆返回意大利的卡车前方,告别对方驾驶愤怒的喇叭声,转往滨海的路途上,噪音的程度迅即降低了。
“我想你大概饿坏了,因为我们错过了午餐。”他对安娜说。方才她与那卡车车头的距离,仅有数英寸之遥。“你想吃什么海鲜吗?”
“能够活着已经算是运气了。”她说。
“真抱歉,不过刚才是一时兴起。港湾一带有些不错的小餐厅,饿着肚子的士兵是无法上场作战的——这句话好像是威灵顿说的。”
“是拿破仑说的。”
“就算是咱。”
奔驰车终于在滨海小村威利法兰区的弥足珍贵的停车点停了下来。班奈和安娜走到码头上一排餐厅前面。距离吃晚饭为时尚早,侍者仍忙着安排户外的餐桌,并趁着旅客蜂拥而来之前,点燃最后一根香烟,忙里偷闲一番。
测览过菜单上那些大同小异的莱肴之后,班奈有种想法——此地想必有唯—一间的大厨房,以供应所有餐厅的需求——他们选了一张面对夕阳的餐桌坐下。班奈拿起酒类目录,发出满足赞叹,然后抬头望着安娜。
“你喝酒吧?”
“为什么不?”
“我是想:你有从军的背景,再加上犹太人”
“你的意思是说有犹太戒规的束缚?”
“正是这意思。”
“我连火腿三明治都吃了,不是吗?”
班奈看见她展现了笑容。“不过,”她说:“有些犹太教的信仰倒是涵意深厚的。”
“嗅,我相信。你要白酒还是红酒?”
“来杯红酒吧!”
“好极了,我们就用红酒做餐前酒。”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他们便谈得很投机了,也发现类似的经验十分有趣,甚至可说是愉快的。安娜对于法国的认知仅限于巴黎,于是她要求班奈谈谈法国南部的事情。他谈起了圣马丁、艾威农和爱克斯的风土人情。在谈话的过程之中,安娜发现她的警觉心开始消失了——这种警觉心是打从她和裘里安分手之后就持续至今的。而班奈亦有感于自己不该那么明显地盯着她落日余晖染亮的脸蛋和明眸。
侍者的来临使他们回到了现实之中。“班奈先生吗?电话。”
半是疑惑,半是愤怒的班奈跟随传者进入室内,拿起了听筒。“喂?”
“请原谅我打扰你们亲密的晚餐之约,”裘里安话虽这样说,从他的口气之中却丝毫听不出一丝歉意。“每件事情都和吐兹的手下安排好了吗?”
“是的。我们定于明天晚上上船。”
“太好了!很高兴你和贺小姐相处甚欢。下午买东西还称心吧?不是吗?”
“你怎知道我们在这儿的?”
“我告诉过你,我们会友善地跟踪你。希望下次和你通话的时候,会听到好消息,进餐愉快。”
走回餐桌的当儿,班奈停下脚步,环顾码头四周。如今码头上的人是越来越多,声音也是越来越嘈杂了。这看来不足为虑的人潮当中,有着裘里安的手下。他们正虎视眈眈地跟着他。他们看着他进膳,他们将尾随他返回摩纳哥。他怀疑他们是否会闯入他居住的公寓。
他坐下来的时候,安娜发现他双唇抿得紧紧的。“我来猜猜看,”她说:“电话必定是我们挚爱的领导人所打来的,他的目的是要让我们知道他没有缺席。我说得对不对?”
班奈点了点头,又多倒了些酒。“他们必定整天跟踪着我们。这种感觉让人不愉快,是吗?”
“我早就对你说过:他不是个让人开心的人。”
他们默默进食,好几分钟不再交谈,偶尔瞄瞄他们附近的餐桌,此时每张桌子旁都坐满了人。不同于他们的沉默,周遭的人用不同的语言愉快地交谈着,不时举杯互道假日快乐。班奈没有胃口,把餐盘推开。
“你明天有什么计划吗?”他问道。
安娜用叉子叉起了一团班奈所留下来的面条。“那得看吐兹把公事包放在哪儿才能决定了。出价的人一定会想看见它,这时说不定就有掉包的机会。不过我可不敢保证。”
她咀嚼吞咽之后,耸了耸肩。“我想或许在拍卖结束之后,我们的运气会比较好。跟踪着买主,一旦下了船,再将他一举成擒。”
班奈开始了解裘里安为什么把重要大任托付给安娜的原因了。“你对这类的事情有经验吗?就是说擒拿一个人这种事?”
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我想可能比你强吧!”
不快的心情一扫而空。班奈付了账单,他俩一块儿离开码头,往一条地形稍陡的街道走去,走向停车的地方。班奈在路旁一个报摊上买了一份报纸和一包香烟。安娜看见一堆观光客围在摊子前面选购明信片,感觉很不耐烦。“我到停车的地方去等你好吗?”
班奈抽身而出,站在一盏街灯下阅览报纸的标题。之后,他将报纸塞在臂膀下,转过街角,走到他方才停车的小广场。安娜站在汽车旁边,和一个男人说话一一他心想:
必是裘里安的手下之一,带来了什么进一步的讯息。于是,他加快了脚步。
他还来不及发出惊呼,整个事件已经结束了。他看见那男人举起手臂,安娜的手迅即往他脸上劈过去,同时那人的头被扭向后面,再猛力被推向前方,安娜的手臂顺势卡住了他的喉头。这时,只见那人双腿一软,像是个漏了气的袋子,瘫软在地。
班奈总算发出了声音。“安娜,你还好吧?”
弯着腰的她,拾起头来,松了口气。“我很好。看这个,”她指着驾驶座那一边的窗户,抽出一根长铁棒来。那根铁棒原先是被塞在车门和玻璃间的夹缝中。“小杂种,再过三十秒钟的话,他就得手了。”
班奈低下头去看着那人,说:“你把他怎么样了?”
“最基本的扼住咽喉。他会昏迷个两三分钟。”说完,她打了个呵欠,绕到乘客座位那一边去。“我们走吧!这一天真够长的!”
班奈的车速放得很慢。坐在他身边的安娜打着呵欠。这是数天以来第二次他亲眼目睹暴力的示范了。席莫的表演已经够吓人了,不过,倒了榻的也不过是一根竹竿而已。
安娜撂倒的却是个活生生的人,只要她愿意,轻易便可置他于死地。同时比起席莫来,她很显然地更轻易流露出自己的情绪、这个事件是另外一项不愉快的揭示,让他了解自己已陷入危机重重的游戏中。
满天星斗欢迎他们回到摩纳哥。他轻轻摇酸蟋缩在他身旁、睡得很熟的安娜。
“我们到了。”
进入公寓后,他跟着她走到楼下的卧室里。他把购物袋丢在床边。“谢了,”安娜说着,打开了窗户。迎接夜风。“你的房间在哪里?”
“就是这间。”
“算你运气差,小伙子,你去沙发上享受吧。”
“你不介意我赶快冲个惊吗?”
“请便。”
等他从浴室里出来时,她已趴在床上睡着了,一双臂膀抱着个枕头。睡梦中,她的脸蛋看来较为年轻而柔和。班奈为她好,想替她脱下靴子。但是进一步想想,她可能以为他要输她的东西,而对他施以最基本的招式,就是一脚踢过来,也会让他从窗口飞出去。他对她的脸蛋投下了最后一瞥,关掉电灯,走上楼去,预备睡在一张令人不甚舒服的沙发上。
他倒了一杯威士忌,坐在黑暗中,心里想着他的生活怎会做了如此剧烈的改变?和圣马丁相距甚远,而和一群危险人物相隔如是之近。他闭上眼睛,安娜修理那个家伙的一幕又在眼前出现。他喝干了杯中的酒,摇了摇头,再伸手去拿那个酒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