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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驶出了爱克斯拥挤的街道。上普罗旺斯在安娜眼里不啻另一个星球——空旷、荒凉,却又美丽。这是一块未获得救赎的土地,贫瘠多石的土块、稀少的树木在来自罗纳河谷强风吹袭之下显得矮小而瘦弱。田野中的薰衣草已被摘除了。他们看见了一群羊,在两只四肢瘦长的狗儿的驱赶之下,它们配带的铃销发出了空洞的声响。在他们所行驶过的一路上,尽是婉蜒数里的葡萄藤。
交通状况逐渐好转。最后路上只剩下一些在葡萄园里辛苦工作了一天,慢慢地磨蹲着踏上归程的拖车。当车辆驶过田野时,在其间工作的人们无不停止工作,伸直了背脊来观看。他们慢慢地扭转头部,视线自渐渐西沉的斜阳里投注过来。这种景象让安娜觉得颇不自在,而且有些恼怒。
“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她问道:“他们没见过车子吗?”
班奈耸了耸肩。“乡下人就是这个样子,所有通过他们地盘的东西,都是他们观望的目标。所幸我们坐的不是裘里安的奔驰豪华轿车,否则他们将整晚在地方上的小酒吧里谈论个不休了。如果你是住在如此一个乡村里,绝对无法自己关起门来抓痒,而不让别人谈论你身上的跳蚤。”
“你喜欢这样吗?在曼哈顿,每个人都是陌路人,我甚至不知道隔壁的邻居是谁。”
班奈思忖了一番,他想到乔格缇,想到安妮和雷昂,想到那喜欢窥人隐私的白平局长,以及意图和他攀亲戚的尤克丝夫人。咖啡馆里的闲话,无休无止的好奇心等等。
“是的,”他说:“我喜欢,我感觉好像是和一个有点儿怪异的家庭住在一起。”
安娜轻触他的手臂。“对不起,我说中了你的痛处了,是吗?”
班奈摇了摇头。“一点儿也没有。你引领我进入了一种魅力十足、冒险刺激的生活,让我认识了一些吸引力甚强的人士,说不定他们都想杀害我。”车子来到一个岔路口,他煞了车。“我认为我们越来越接近了。”
沥青路面霎时间改变为土石的羊肠小道。他们沿着缓缓的斜坡前进,穿过了一些矮墩墩的松林和变了形的橡树林。车子朝着阳光射来的方向前行,那修道院乍见之下,是一座低矮的、蹲踞在阴影中的庞然大物。班奈把车子开进去,并在一簇蒙尘的丝柏树旁停好车子。除了逐渐冷却的引擎所发出的滴答声之外,他尚可听见和谐的天籁组曲。
修道院是四百年前所建造的,宅院为“h”字母的形状。“那边是修课的场所,”
班奈说:“另一边是宿舍。中间那一幢大建筑物是所有功能的集合体一一综合厨房、食堂、蒸馏室、办公室等。地下有个巨型地窖。这地方真不赖,是吗?”
安娜望着长长的砖瓦房檐,没有十字架,也没有尖塔。“有教堂吗?还是说他们仅在离去的时候祈祷?”
‘真实,”班奈说:“他们并不是什么正统的宗教,反而比较像是个小型企业。”
“不过,他们自称为修道士,不是吗?”
班奈咧嘴一笑。“那是因为他们得到了季伯特神父权威性的所谓天国的救赎。他会把这事告诉你的。”
他们走到一条似粗糙的鹅卵石铺成的宽阔路径上。路径两旁是浓密的薰衣草。他们的前方出现了一溜短短的石阶,经过数个世纪以来的足迹践踏,每一级石阶的中央部分都呈现出微凹状。经由这一道石阶可行至一扇泛黑的橡木大门前。
班奈拉了门边一条由长链坠下的门把,听见了门铃发出的两次声响,被淹没在石墙中。“你看过修道士吗?”
安娜摇了摇头。
大门的铰链发出了尖锐的咿呀声。门板开启数时,缝隙中露出一张褐色的面孔,顶着一头华发。那脸孔用颇富警戒心的眼光窥伺着,犹如一只乌龟xx露出甲壳。“亲爱的,你们迷路了吗?”
“说实在的,”班东说:“我们是来探望季伯特神父的。”
“啊?”那脸孔出现了惊讶的表情,仿佛班奈泄露了什么秘密。“季伯特神父,上帝保佑,他正在品酒。他通常在晚餐前品酒,有时进行好几个小时。我相信你们一定是从远道而来的。”那人把门缝开得更大了些,并招呼他们进入。他们这才看见那人身上穿的是厚重的深棕色长袍,在腰部以腰带束起。他带着他们走过宽宽的拱廊,脚上的凉鞋踩在石板路上,劈啪有声。在走进一间狭长的房间后,他举起一只手示意阻止了安娜和班奈的步伐。斜阳从一排呈现细条状的高处窗格中射人,被分隔为一条条的日影。
一群棕色的身影,围着一张桌子坐着,活像戴了头盔的巨鸟。他们俯身于犹如电灯泡般的大玻璃杯上,许多没有标示的瓶子围着餐桌间隔排列。一切是那样的安静,除了空气被吸入各个鼻孔的声音之外,什么也听不见。
安娜对班奈低语。“怎么回事?”此时,班奈亦正向那修道士耳语。
修道士向他们凑近了些。“季伯特神父正率领着兄弟们进行深度吸气。”
“他们为什么戴头罩呢?”
那修道士两手做成杯状,凑近自己的鼻子,两眼望着天顶。“当那神圣的气息由杯中升起时,此较易于集中和捕捉。”
“酒香,”班奈对安娜说:“他们在闻酒香。”
“我真不敢相信。”
桌边开始发出了低语声。班奈把他所取到的片段告诉听得津津有味的安娜。
站在桌子尽头的季伯特神父,拿起自己的玻璃杯。“好了,兄弟们,摘下头盗,让我们未尝尝着吧!”他把头罩撩向后方,正当他要举杯畅饮之际,看见了站在一旁的安娜、班奈和那修道士。
“啊!稍等,看看是谁来了?”他一根指头顶着下巴,盯着班奈猛瞧。“这不是去年冬天那饥渴交加的旅人吗?堪称酒圣的英国人。没错,我的孩子,到这儿来,到这儿来,让我好好欢迎你。”
班奈被围在酒香四溢的怀抱中,两颗被激烈地亲吻着。季伯特那张大圆脸,泛着红光。在介绍过安娜之后,她也受到了热情的欢迎。季伯特神父把他们引介给各个兄弟,大家都举起了酒杯来。季伯特神父一一描述他们身为修道土所担负的责任。“路克兄弟是我们的山口经理。我们的圣餐酒畅销于第三世界的国家。叶夫兄弟负责开发新产品,主要在于补血酒和利口酒的方面,他很想进入苦艾酒的领域。真是邪恶。”
安娜看了看叶夫兄弟,那是个瘦得像小鸡般的人。他两眼有神,表情和气,怎么样也说不上邪气。“这有什么不对?”
季伯特神父努力装出一种严肃的样子。“孩子,那是非法的。这已进行数年了,但我不得不承认它的滋味确实太好了。若是有剩下的,我们可以在餐后小酌一番。它可以使人的胃部舒张,让人在美梦中入睡。”
其余的兄弟各自负责包装,或者财务计划,还有的处理公关。季伯特神父解释道:
在酒精的享受和传道上的清规之间,存在着绵亘数百年的牵系。他只是在执行高贵的工作,这和修行是机会均等的,对于各个教派也是兼容并蓄的。换言之,打出宗教的旗号,便可在避税天堂里从事些小小的企业。
“你们不付任何税金吗?”班奈问道:“一点儿都不用付吗?”
“仁慈的上苍,不用,一分钱都不用,”季伯特神父嫌恶地皱眉说:“税金,是多么丑恶的构想。我们和那沾不上边。”
“你们不制造香槟酒吧?”安娜问道。
“不,我们不制造。这儿的情境不适合。再说,香槟是什么玩意儿?还不就是葡萄榨出来的汁罢了。”一边说着,他一边在大杯子里,各倒了半杯红酒给班奈和安娜。
“希望你们能够参加我们的晚餐。由于前几天路易斯兄弟开着拖车忙了好久,我们才能够享受佳肴美酒。”他朝我们笑着说:“你懂了吧?上帝会供给人们所需之物的。”
“我们很愿意。”班奈说:“事实上,如果我们能在此地停留数日,就是帮了我们的大忙。因为我们出了点小意外。”
季伯特神父从桌上抄起一瓶酒,在他们面前摇摇摆摆地走出了房间,来到一排书柜前面。“亲爱的,坐下来,把你们的困难告诉我。”
季伯特神父一面听他们叙述,一面点着头。当他听见他们逃出“拿坡里女郎”号的情节,很惊讶地把嘴巴张得圆圆的。
“多么迷人啊!”他如此评论着。“你们年轻人所过的生活是多么刺激啊!只怕你们觉得这儿的生活过于单调。不过,告诉我,”他在空中挥动着肥肥的手指,仿佛意味着这问题并无太大的意义。“这个配方,这神秘的培养液——它是真的吗?你们认为呢?
它到底有没有效果?”
“至少对方这样告诉我,”班奈说:“它显然具有高度的成功率——达到百分之七八十。”
季伯特若有所思地又在酒杯里注满了酒。“对于我们修道院而言,它倒是能够产生很高的附加价值。葡萄美酒和松露,相得益彰。谁还能够想出更令人愉悦的组合呢?”
他高挑双眉,望着班奈。“我们可能没有办法达成协议吧?像是合伙这类的事宜?”
“这个嘛”班奈无言以对。
“绝对不可能,”安娜说。
“神父,是这样子的,这东西基本上并不是我们的,我们只是在照顾它而已。”
“我只是随口说说罢了。”季伯特说:“来喝酒吧!”
方才在厨房里被烤得油亮的小野猪,如今已躺在餐桌中央的木板上,口里含着一个很大的烤马铃薯。季伯特神父挽起袖子,割下一块块厚厚的猪肉,让大家分食。他的脸孔在烛光的照映下,容光焕发,人人的杯中斟满了美酒,乡村风味的面包切成厚厚的一片片。在众人之中,唯一的时代指标是两名穿着时髦服饰的访客。而其他的种种,都可说是中古世纪的遗物。
谈话围绕着有关乡村的议题——诸如葡萄的收成的远景、霜害、气候的变化,以及修道院蔬菜园的生产等。餐桌上没有争议,没有提高了嗓门来打扰心满意足的气氛。安娜望着这一切而入迷了。这些人来自何方呢?——也就是这些生活在中古时代包装下的人忙了?
“我们是现代工商社会的逃兵,”季伯特说:“过去我曾在巴黎国家酒厂工作。其他的人有的来自于电脑业,有的来自于航太工业。我们都讨厌工商业的生活,我们喜爱美酒。十五年前,我们动用了各种资源,买下这间修道院。这修道院是从战前就空下来的,因之,我们就成了修道士,”他对安娜眨眨眼睛。“如你之所见,是非常不正规的修道士。”
她一脸迷惑地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你们之中随便谁都没有太太吗?”
季伯特神父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地望着由圆顶天花板投射下来的烛光所造成的暗影幢幢。“我们认为那又是另一重约束,”他说:“有女人为伴的欢乐并不属于我们。
对了,在你们的国家里,如何形容这样的感觉?”
“同志(注:英语gay又有快乐的意思。)吧?”安娜说。
“啊!对了,这迷人的字眼,最不合宜的用途。”他摇了摇头。“同志。多荒谬啊!
那么,我想,每个人可以说我们是生活在一种永续的快乐之中了。对我们而言,那是相当令人快乐的,”他大笑着,向安娜举杯。“祝福快乐的时光,祝福大家。”
乳酪送上来了。外面包着葡萄叶,被郑重其事地揭开。然而,由于受到过度殷勤的招待,以及过度不足的睡眠,使得安娜和班奈陷于缄默,之后,他们简直要打起瞌睡来了。婉谢了叶夫兄弟送来的自制美酒,他们跟着季伯特神父走到修道院供应访客住宿的区域。季伯特留给他们一根新点的蜡烛,并且用愉快的口气警告他们说,修道院的例行生活是在黎明来临不久之后就展开的。
他们的居室狭小而普通。一扇窄窗,桌上有个小瓶和一个碗,两个相对的墙壁旁边各自安放了一张卧榻。安娜伸了个懒腰,轻轻呻吟道:“我想我可能不胜酒力了,”她坐直身体,仔细看着自己的双脚。“帮个忙好吗?”
“你要一杯苦艾酒吗?”
安娜挥了挥手。“替我把靴子拔下来,我永远也没办法做到。”
班奈努力地拔除她那极为合脚的靴子,却不能成功。“我要用古老的方法来做这件事了,”他说:“请原谅。”
他背对她而坐,坐在她的跨间,弯下身子,很容易地拔下了她的一只靴子。
“班奈?”安娜的声音听来昏昏欲睡“你今天所做的事,你正在做的事——我满欣赏的。”
“完全服务性质,”他在和另外一只靴子奋斗。
欲睡的安娜轻轻笑着:“对于一个英国人而言,你的臀部相当漂亮。”
当他把她的脚举到卧榻上的时候,她已经快要睡着了。他俯下身子,撩开她额前的发丝,她娇声笑着,像一只猫儿般,用头额磨蹭着他的手。这之后,她才侧过身子去睡着了。他吹熄烛火。在温暖的黑暗中,他听到她的呼吸声。在他失去清醒的知觉前,最后一个想法是:提醒自己去问季伯特神父,修道院里有没有一间拥有双人铺位的宿舍。